第47章 蝉鸣和鸟叫和雷声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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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曾经日日管着九城税收的海岱门,一条夜夜飘着酒香的菖蒲河,它们见证了大骊王朝的崛起和强盛,先是从藩属国翻变为宗主国,再到一国即一洲,一代代的大骊,文人衙署出名相,沙场边军出大将,俱是文雅与慷慨兼备的风流酝酿来。读书人既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傲,寻常人家也以家族子弟投军入伍为荣。好像百年大骊,朝野上下,人人都在争一口气。
裴懋带着儿子走在繁花似锦的菖蒲河岸边,年龄和阅历以及身份眼界的不同,都会让这对父子考虑不同的问题,哪怕是同一件事,好与坏,对与错,恐怕父子的看法也会是云泥之别。
裴璟终于问了一句心里话,“爹,这次陛下去了北俱芦洲商议结盟之事,偏偏这个时候,国师把你喊到一座杀人不见血的京城,国师是不是要对付你?”
裴懋点点头,还很年轻的儿子终于不那么小心翼翼了,笑道:“杀鸡焉用牛刀。若说国师府单独针对裴懋一人,也太过高估自己的声望和功业,过于低估陈国师的城府和手腕了。”
裴璟闻言,顿时内心凄凉。这个年轻文官更怕再问下去,父亲就要说出更加鲜血淋漓的真相,就转去问了个刁钻问题,“爹,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喜欢说‘裴懋’如何如何?”
裴懋一愣。还真是个好问题。
这个习惯的养成,是何时的事情来着?裴懋仔细想了想,大概是年轻裴懋与绣虎崔瀺聊过几次之后?
确实,崔瀺说话,就比较喜欢自称“崔瀺”而不是“我”。
裴懋缓缓说道:“大概是我们都觉得你们眼中的谁,与我们自己心中那个谁,其实还有不小的距离。”
停顿片刻,裴懋自顾自说道:“因为我们都很自信,自信到了几近自负的地步。”
裴璟神色黯然道:“我就做不到。”
裴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笑道:“因为你还年轻,男人的骄傲程度,总是与头上的官帽子,或是兜里的钱,肚子里的学问,家族父辈的权势,与这几样直接挂钩的。”
裴懋年轻那会儿在京城官场,可谓圣眷深厚,引人注目。如今洪霁之流,当了北衙统领,成为天子臂膀,只是这才几年功夫,洪霁如今多大岁数了?
如今杨爽之流的年轻人,跻身朝堂清流之列,可裴懋担任海岱门监督之前,就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清流领袖,表面上因为抨击朝政,一直跟国师崔瀺唱反调,处处对着干,惹来先帝的龙颜震怒,裴懋还差点被革职驱逐出京。那不过是裴懋实在当腻歪了文官,早有置身沙场慷慨赴死之志。
崔国师曾说郴州如在天上。
裴懋就去了郴州当官,还去了郴州最高的山,故意在那边留下了最大的崖刻。
“我除了带兵,唯一的爱好就是读史,已经看过将近万卷的史书,何况在大骊朝,文官做到清流领袖、转去当武将也成为巡狩使的裴懋,自身就是史书之一,故而深知世变之巨,不外乎两种情况,内外困顿、大厦将倾也好,欲想平地起高楼也罢,天时地利变幻不定,皆非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挽系、所能造就。”
“如今大骊气象万千,蒸蒸日上,连那远在中土的王朝,都成了大骊的藩属。但是!你们现在有多乐观,我裴懋就有多忧惧。”
“此次入京议事,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,我都要当面泼一盆冷水,跟他当面危言耸听几句,昔年崔瀺治理国事之优劣,如今刚好相反了,一着不慎,积弊太深,命在旦夕。你陈平安是修道之人,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,能够以天时大势解释败局之由来,又或是十年数十年之后卸任国师,交予他人,美其名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。但是将来‘那一年’的大骊百姓,百州之地,找谁诉苦去?去落魄山跪地磕头,苦苦哀求,请他出山,救世道救人心,只手撑天再造大骊吗?!”
裴璟脑子一团浆糊。
“裴璟,记住了!能言人所不能言、不敢言,不说让你学那些所谓的聪明人,说些沽名钓誉的怪话、大话。从始至终,裴懋不屑为之。”
裴璟终于低声开口道:“爹,如果陈国师有容人之量,或是早已心里有数,你何必多说,如果陈国师听不进劝,你又何必多说……”
再者很快就要有一大拨人去国师府门口闹事了,值此关头,一位刚刚入京的巡狩使,手握兵权的疆臣,偏偏泼冷水,危言耸听,说国力鼎盛的大骊朝国祚,极有可能在你陈平安的手上命悬一线……爹,你让国师府怎么看,你让朝廷怎么猜,你让陛下怎么办,你让陈国师怎么想?
裴懋看着那条菖蒲河,喃喃道:“每当道路寥落处,就起江湖浩荡心。”
铁甲铮铮作响的峥嵘岁月,最忆马首见山色,青翠欲滴,山花如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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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称为金銮殿的地方,那位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那张椅子旁边。
陈平安笑道:“说吧,纯阳前辈让你捎什么话给我。”
那个男人撇撇嘴,“道士到了我们那边,说是讲求一个入乡随俗,不宜继续用旧道号‘纯阳’、老名字‘吕喦’现世行走,大概是因为他第一次涉足当地道观,翻看的第一本道书是灵宝经,就给自己取了新名字,叫吕洞玄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意思,好名字。”
男人看了眼双手笼袖的国师,说道:“他确实让我捎话给你,也不复杂,就是让你不必着急前去护道,说等他将来去了龙虎山斩魔台,吕洞玄也变成了齐玄帧,你再去不迟。还说希望这场最宜远观的护道,最好是变成一场陈山主的观道。”
他本以为“飞升”至此,会看到高出云海的琼楼玉宇,金碧辉煌的宫阙,位列仙班的群真……结果跟家乡也没太大差别,市井就是那个市井,朝堂也是那个朝堂,不过所谓的谱牒修士确实会些呼风唤雨的神仙术法。
陈平安问了个关键问题,“你们家乡那边光阴长河的流速如何?”
男人默不作声。
陈平安问道:“天机不可泄露?”
男人闷闷问道:“你先解释解释,什么叫光阴长河?”
陈平安一时语噎。
男人笑了起来,说道:“既然你们这些书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,都喜欢使用化名,那我如今也入乡随俗,化名黄龙士,以后也不改了。当然,绰号另算。”
陈平安眯起眼,摇摇头,“你这个人,不实诚。”
那个给自己取名黄龙士的男人咦了一声,微笑道:“竟然被你看穿了。”
他眼神玩味,直勾勾盯着陈平安,一个自称不懂光阴长河的“外乡”男人,先是由衷赞叹一句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,道士吕喦所言不虚,你果然十分厉害。随后他再问了陈平安一个极为内行的修道问题,“你当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证天道?”
见陈平安不言不语,他咄咄逼人,追问一句,“那么你的心,又在何地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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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霁这样的大骊权臣,只要是外出,自有扈从暗中跟随,以防刺杀。
虽说一场国师庆典,已经将别国安插在京城的谍子、死士给,但是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,况且也不用把大骊庙堂和高门豪阀想得过于干净。就洪霁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为,在官场说是天怨人怒都不过分。
比如那位亲家刚刚寄了一封信到北衙,信上没有跟洪霁说什么注意事项,只是寻常的家书往来,报个平安而已。不过这位地方书院山长,大概用陈国师的说法,就是一个在野的文人,此次寄信,附带了两份近期的书法作品,其中楷书一篇《修竹弹甘蕉文》,而文庙韩老夫子的那首《宿龙宫滩》,则用狂草写就。
洪霁既感激又无奈,感激的是这位亲家将自己比喻为庭院里的修竹,无奈的,大概是对方劝诫自己这位已经犯了众怒的亲家翁,大骊朝京城的宦海风波,如今也似那韩老夫子的《宿龙宫滩》,大势激荡,既有出没于惊涛骇浪的蛟龙之属,也有悲号的猩鼯,鬼气森森的人心幽险。
只不过这些家务事,就不跟陈国师絮叨了,免得有哭诉、卖乖的嫌疑。
何况陈国师显然早有意料,对北衙是极为照拂的,例如当时在老莺湖,就为北衙招徕了那个叫高弑的山巅境瓶颈武夫。
不过高弑虽然在北衙录档,有了个官身,当下却不在京城,而是跟着鱼龙帮那个绰号“渠帅”的柳䢦,一起去了南边,创建两座分舵。柳䢦也牛气,带了几个“鱼龙帮随从”,除了六爷黄连,还有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钧的两位太子殿下,分别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卢钧。
在山上修士看来,江湖水未必深,但是水一定很混。
确实需要高弑跟着,听说这位武学宗师悬佩的那把祖传宝刀“绿腰”,杀地仙如切豆腐。
当时负责拦路的两位北衙校尉,秦骠这小子已经升任砺州副将,司徒殿武接下来也会有自己的机遇,之后就是今天这顿饭,洪霁已经得知自己将来在大骊官场卸任之时的高度了,首任淮南道总督,疆臣里的疆臣。
大概这就是一脉相承于崔国师的事功学问?有了功劳,报酬总是立竿见影,不让人久等。
洪霁的两位扈从,一明一暗。
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贴身侍卫点头致意。
洪霁使劲揉了揉脸颊。
除了亲家寄来的密信,内容文雅且诚挚,其实儿子洪凛也寄了一封家书,文字朴实。
大致意思就是让他这个当爹的当好大官,他洪凛也会当好自己的小官,只要都是好官,就问心无愧。洪凛在信上还说就算他这辈子老死在龙首塬,也不枉为官一场。让父亲在京城注意保护好自己,少喝酒。信的末尾,说哪天得空了,就让父亲来龙首塬这边看看,定然不会让爹蒙羞。最后一句话,他的儿子,大骊朝的年轻文官,龙首塬的县令洪凛,仿佛“志向”二字,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。
“我要让龙首塬的百姓,记住洪凛五十年、一百年,不管老幼妇孺,但凡提起洪凛这个名字,都要竖大拇指,说是个好官!”
洪霁既欣慰又心酸,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。如果不是被“北衙洪霁”和“天子心腹”拖累,洪凛未必会在县令位置蹉跎岁月。生死场里活下来的人,做着大骊的官,不允许自己徇私舞弊,与权贵幕后置换利益,但是作为父亲,岂会不想着儿子的前途。
远处,一个到处张望的年轻男人感叹不已,这里就是菖蒲河了。可惜自己媳妇没跟着来京城。
他身边跟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,不年轻了,但是很漂亮。
有来此饮酒、擅长望气的山上修士,恰巧走在路边,瞧见了这个年轻人,颇为惊讶,身上好重的金气,分明与那杀伐兵戈有关,只是为何官气如此清浅?分明是个小官!
男人轻声问道:“姜姑娘,我爹真在这边喝酒?”
那女子以心声说道:“我跟刑部打听过了,洪统领确实在此请客喝酒。”
他们来自一艘停泊在鸣镝渡的军方渡船,姜姓女子拥有一块太平无事牌,而且还是刑部记录在册的二等供奉。
她抬了抬下巴,“来了。”
洪凛举目远眺,片刻之后,才看到父亲的身影。
洪霁那边也得到身边扈从的提醒,快步走向儿子,疑惑道:“怎么来了?”
洪凛更加疑惑,“不是爹让我来京城的?”
洪霁没有追问此事,只是看了眼儿子身边的女子。
她只负责将龙首塬县令洪凛带到京城,至于为何,只字不提。
洪凛知道大骊的官场规矩,就算自己问了,也不会得到答案。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小。
洪霁神色如常,笑着试探性问道:“洪凛,这位姑娘是?”
洪凛解释道:“她是刑部供奉,姓姜名鸦。此次就是姜供奉负责护送我入京。”
洪霁松了口气,还好还好,就怕这小子犯浑,在外边有别的女子了。
洪凛说道:“不是说了少喝酒。”
洪霁笑道:“回家了再说。”
姜鸦拱手道:“就此别过。”
洪霁拱手还礼,“多谢。”
姜鸦离开之后,洪霁伸手攥住儿子的肩膀,啧了一声,“你小子可以,比爹还厉害了。”
洪凛一头雾水,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
洪霁还是那句话,“到家再说。”
姜鸦独自散步菖蒲河畔,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“鸦儿”,曾经现身南苑国京城,跟在魔教丁婴身边,最终被“周肥”带着一起“飞升”到了浩然天下。
当了多年的侍女,真可谓是云水生涯,从桐叶洲到宝瓶洲,从玉圭宗到书简湖的真境宗,期间自然去过姜氏云窟福地,在家乡只是志怪书上才有的神仙,到了这边,好像也不太值钱。
这么多年以来,她的人生漂泊不定,就跟脚踩西瓜皮差不多。总归就是姜尚真让她去哪里就去哪里,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。至于她的武道,早就泯然众人矣。只因为姜尚真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,将一件半仙兵“砸入”她的眉心,莫名其妙的,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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